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岐商【有奖征文】——碌 碡
来自:西安市岐山商会  发布时间:2015.09.07 14:52

夜里,我做了一个梦,梦见爷爷用一根芦苇挑着一肥一瘦两个碌碡在向东飞。后面一个人,叼着烟嘴子在撵,但脸被云雾遮住了。我的心吃惊,醒了。爷爷去世已经30年,那两个碌碡也不知到哪儿去了,他还惦记着?

地分了的那年秋上,一场山洪将河道里的碎石杂物一扫而空,又将河向两岸拓宽了。在上河拐弯处,洪水淘出了几块白花花的大石头。爷爷瞅识着了,在心里盘算,能不能给家里打两个碌碡。以前,地是集体的,碌碡啥的,生产队都有,不用操心。现在,地分了,家里只分了个碾子,碌碡还要向隔壁邻家下话借,张不开口。爷爷叫来了马家洼的韩石匠。韩石匠叼着烟嘴子在石头前跷了几步,端详了半天,说:“掏,看起来能成。”爷爷找来几个人,将石头周围刨开,让几块石头悬空,然后掏出一大一小两个头窍端庄的。供上茶水、馍馍,韩石匠就拿起锤子、凿子,带着个徒弟,忙活开了。叮叮当当,截圆去方,掐头去尾,几日之后,囫囵圆柱形出来了。然后,再精细雕琢。这两个碌碡,一个瘦细,有成年人的腰粗,面光滑,是光场用的;一个肥粗,像圆实的麻袋,面坑洼不平,是碾场用的。韩石匠在碾场碌碡两头掏出两个提窝,镶嵌上铁窝子。徒弟在光场碌碡的两头掏了两个深窝,将两个木棒楔了进去,当耳朵。爷爷整修了河道的路,套了牛来,将光场碌碡拉上大路来,再将碾场碌碡拉上来,一起放到了场里的麦草垛旁。他给韩石匠8元钱,管了顿饭,将韩石匠师徒送走了。两块千百万年埋没在河道的无用的石头,经由匠人的手雕刻成了碌碡,就成了农具,被爷爷带进了我们的生活。

惊蛰,春分。次年三月,阳光亮晃晃地照耀着山野、河流。蛰伏了一冬的麦子终于起身了。阳光温暖,麦子性子吊,伸手展腰,不断拔节长个儿。爷爷看后说,“这麦子让虚火烧得光长,也太冒失了些。”他套上牛和搏架,将石碾子拉了出来。石碾子有六尺长,三寸粗,就是个石头的圆檩。也许是用的年代久了,一头掉了一哗子。青青的麦子在风中摇曳,爷爷牵着牛用石碾压过去,麦子就扑倒在地里,折服了。碾过来,碾过去,最后,一地青麦再不趾高气扬。看着石碾子滚过麦地,我为这一株一株的麦苗儿心疼。“会不会压痛了?”我担心。但爷爷说,“现在长得旺的以后就是虚穗子。麦子,得随着气候慢慢长,急不得。和人一样,受点磕坎,慢点长,以后才能结出果实。”

六月,麦子像将要临盆的孕妇,穗子越来越黄,麦芒也张开了,麦粒彷佛要撑破麦衣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躁的气息,村里人的心也咚咚跳起来,赶紧给一沟两坡小麦们收拾“产床”——场。家里的场就在门侧,下个坡就到。场里原先栽种的菜苗之类已经收拾干净,爹已经将地皮轻轻地用锄头搂过。就只盼一场雨了!盼一日,东面梁上爬出来的是个红日头,盼一日,爬上来的还是红彤彤。不能再等了!这天晚上,爹在旁边的渠里拦了水,用脸盆端水将场泼了一遍,又泼了一遍。第二天清早,爹早早叫起了我。我从炕眼里掏了一大鋬笼灰,操了笊篱,赶到场里。父亲拿着绳子和搏架,已经给场边瘦碌碡的木耳朵套上。

开始光场。昨晚泼的水,略干了些,除了几个小水窝,碌碡碾上去不黏泥。父亲在前面拉碌碡,我将笊篱搭在碌碡上,碌碡一转动,笊篱突突弹跳,灰从篾缝里漏撒在碌碡面上。我左右移动着,让碌碡整个都能沾上光。这是碌碡的首秀,骨碌碌,骨碌碌,它滚起来分外精神。偌大的场面,慢慢光堂起来,像一张面皮。看着这碌碡光场,我感觉像妈在案板上擀面,碌碡就是那个擀面杖,草木灰就像面仆。来来回回,一绺一绺过去,泥和水就包住了碌碡,不见了它本来面目。这个瘦碌碡终于登上了它的舞台,但真正大显身手的还是那个胖家伙。

过了三五天,收割了一亩多地的麦子,也晒干了。这天天气好,天蓝莹莹的,今夏的第一场麦子就摊开了。中间栽个麦捆当圆心,一圈一圈围上去,摊出个圆场。晌午端,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地面。爹拿来个粗木搏架,提球对准提窝安上去,火镰勾搭挂上搏架,鞭子一声脆响,胖碌碡吱吱扭扭就上场了。先碾生场。牛带着眼罩,使劲地拉着碌碡在场里转圈圈。胖碌碡体量大、力气大,一圈碾过去,将麦穗子压在身下,将厚厚的麦场压出了一个圈。再一圈一圈过去,麦杆子砸踏实了,麦场便薄了。碾着碾着,牛奓尾巴,爹大喊,“快,粪笊篱!”我赶紧将粪笊篱递到牛尻子底下,牛吧嗒吧嗒拉出几块粪便,还冒着热气。碾了将近一个小时,牛累了,人乏了,生场碾熟了,爹将牛吆出了场,卸下。只有碌碡还是精神不减,石头白森森的,我摸上去,烫手。碾完生场,几人持叉进场,将麦子翻过来后,晒上一个小时,再碾乱场。麦子错杂支撑,有些麦穗空了,有些还含着麦粒,薄了的场面又厚了。碌碡滚进去,再一圈一圈轧。麦子杆杆轧扁了,成了麦草,更白了。麦穗瘪了,麦粒脱落了,穗成了空的。最后,整个场面在碌碡的身下,由麦场变成了麦草场。生长了一年的小麦,在这块产床上,在碌碡的接生下,终于将“宝宝”生出了。三月压麦子,用石碾这个长碌碡。六月,用瘦碌碡铺产床。然后,用肥碌碡接引。骨碌,骨碌,被这圆圆的石头赶着,日子在滚,麦子也在滚,终于滚到了麦包里,滚进了饭碗里,撑起了圆肚皮。

麦子是被碌碡赶到家的,碌碡是被爷爷赶回家的。爷爷将碌碡赶回家的第二年、碌碡上场的第一年就离开了。那年,父母种了8亩地,收了50袋子麦,在沟里被人传说。爷爷是闻着麦香去世的,他没有吃上新麦面。

此后的日子,一年一年,时光荏苒,场把碌碡碾旧了。用牛拉,用手扶拖拉机拉,用四轮拖拉机拉,木搏架换成铁搏架,碌碡滚了一个夏季又一个夏季,就像个新郎官变成了一个过日子的汉子。慢慢地,生活也在发生变化。人们不再把粮食看得很重,许多人出门打工赚钱,牛也不养了。娃娃增多,各家的地却一年一年减少,坡地干脆就撂荒了。碾麦摊场大,费人费力,人们就用打麦机。突突突突,相互帮忙,半天就打完了。不用光场、碾场,碌碡风光十多年后,慢慢就淡出了农人的生活。

最先退出的是碾子,长圆轱辘一个,就撂在坡上,一个塄坎的根。几年不用,不知道是被塄坎上掉下的土埋住了还是谁拉走了,反正不见了。不见了也没人找,因为不用了,不用的东西人想不起找寻,就像不用的人。不用了,就闲下了。闲下了,就没了动静。但是,东西和人一样是不甘心就此沉寂的。总要闹出点动静,一闹出动静反倒是大动静,好像要把几年的补回来似的。这一年,庄上的李家的老大和一伙小子和去隔壁的村子玩,回来,看到山梁顶上卧着一个碾子,就蹬了一脚。碾子骨碌碌滚下山坡,越滚越快,越滚劲越大,还弹跳了起来,像飞一样。他们先看着开心,起哄吹口哨,然后心里就有些忐忑,接着就“咚咚咚咚”跳起来,最后在碾子飞起来的一瞬,就不敢看了,在心里祈求赶紧停下来!碾子确实停了下来,但那是被一个人的腿绊住了。他正在地里除草,碾子从塄坎上飞下,在地里滚了几圈,就砸在了他的身上,腿断了。幸亏,已经快到坡根,地还平缓了,否则那人连命都保不住。后来,就是一场官司、赔偿。出了这事后,村里人***过一回地里的碾子。但生产队分给家里的那根碾子是不是也被***了,没人记得清楚,人们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要记哩。

光场的碌碡,在院子的墙根下蹲过一段时间,鸡常常跳上去,散几下步,又下来。最后,被谁撂到了场里麦草垛后面的渠根,被麦草苫住了。草光石出,草摞石没。后来,草用光了,也不见碌碡出来,不会被麦草吃了吧。

碾场的胖碌碡被栽起来,一个提窝朝上,放在了门前的洋槐树底下。否则,它就滚下门前的小河里去了。这是个显眼的地方。早晨、傍晚,大伙儿吃饭的时候,就围在了这里,小娃就把碗搁在碌碡上,当饭桌。闲暇时,老汉们谝闲,有人干脆就蹴到碌碡上,边抽烟锅,边谝,烟抽完了,将烟锅在碌碡上一磕,就将烟灰磕尽,烟锅一挽,收起来了。雨后天晴,碌碡还是湿的,提窝里蓄了水,水里卧着一枚太阳。红冠公鸡口渴了,它跃上碌碡,将尖嘴长长地伸到水里。然后高高地将头仰起,一次一次,点花了太阳。冬天,雪花在树隙飞舞,碌碡覆盖了薄薄的雪,人们看着,感觉愈加寒冷,就离它远远的。碌碡在门前的时光有几年,后来,家里伐树盖房,它占地方。没用的东西,最占地方。就把它扔到山墙后面,不碍事就成。碌碡在门前,大家习惯了,不在,几天过去,人们也习惯了。习惯其实就是个习惯的事。在碌碡立在门前之前,那里也不是没有碌碡吗?人也很容易习惯。碌碡从人们的眼前,走到了背角落。后来,那里长起荒草,就被埋没了。到后来,就没影了。

石头压在河道里,翻不了身走不成路。刻成了碌碡,碾了几年场,就学会了走路。碌碡不见了,那就是走了。离开这条沟,有四条路可走。一条是顺着斜拴在对面坡上的小路爬上去。路不弯,就是略有些窄,只有光场碌碡能走。或许,在某一个夜里,大风一鼓作气,掀起麦草,将光场碌碡从草摞子下赶出来,赶着上了对面的山梁,翻山走了。但是我想,如果风出一口气、歇一口气,碌碡就会滚下来,砸在坡根的人家的房屋上。有过那么大的风么?思想这二十年来的每一个白天和黑夜,白天不睡觉的人和晚上不睡觉的人都说,没有刮过能将碌碡赶上山梁的风。坡根人家的屋顶除过落过几颗鸟屎,连石子都没落过。西面这道山梁上,路倒宽些,就是太陡,急转弯多,这么多弯会把碌碡转晕的,就像人喝醉了一样,昏头胀脑,踉踉跄跄,它就上不去了。最有可能的是顺着河边的大路出沟。但是,这路变成了水泥路,碌碡滚上去,骨碌碌响声大,会将路轧坏,村里人看见了绝不会答应的。晚上可以偷偷出沟,但是晚上比白天更静,人们的耳朵比白天更灵更敏锐,碌碡的声音会变得像呼噜爷打呼噜一样,将全村的人都吵醒,它走不了。最有可能,是被人拉到三轮奔奔车上,悄没声地偷走了。以前,偷羊贼就这么干过。他们开着罩着棚布的三轮车来村里,说是收粮食。看到河滩、坡边拴着的吃草的羊,就拿一把润了药的草喂给羊,羊吃过,就不喊叫了。他们将羊一把搂在怀里,用绳子将四只蹄子一扎,扔在车厢内,棚布一苫,就开着车跑了。但是,羊肉泡馍价格涨,羊这两年值钱,碌碡不值钱,连根羊腿都比不上。谁会下这么大的功夫去偷它呢。碌碡不像羊,一把草就可以哄了,抱住可以扔上车,碌碡四个人都把它“叫”不上车。还有一条路,就是水路。沿着小河漂下去,但是小河的水太小,漂几把草行,漂碌碡漂上50年,还在原地。四条路,碌碡都走不通,但是这个山沟里没了它们的踪影。没影了,就寻不着了。寻不着了,人们也就不寻它了。

石头和人、树木、鸟儿、庄稼、河流一起生活在雍峪村。石头在乡村生活。石头是不易被时间消化的东西,要进入生活,得经过一番雕刻打磨;要退出生活,也得经过漫长的时光破碎风蚀。消失一块石头也需要时间。但是,有些石头还是在雍峪村消失了,一日一日慢慢淡出,直到无影无踪,不被人觉察,像碾子,像瘦碌碡,像肥碌碡。麦子是柔嫩的,碌碡是坚硬的,一茬一茬被碌碡压,但是麦子现在还在,碌碡消失了。再硬的东西都不是时间的对手。

本来,我把碌碡都忘光了。我好多年不种地了,不碾场了,不用碌碡了。人不用一样东西,也就记不起找寻它。你不用的东西,它也记不起用你,也不找寻你。但是,还有人会找寻。爷爷,用一根芦苇担着一对碌碡在飞,他在找寻那两个碌碡。韩石匠在后面撵,他也在找寻。人一辈子都在寻找自己爱的东西。东西一辈子都在寻找爱自己的人。你不爱的东西,最终会离开你去寻找爱它的人。爱这个东西的人,他无论走到哪里,他都惦记着,要去寻找,哪怕东西丢了、破了、碎了、没了。人爱自己创造的东西,爱自己付出过辛劳的东西,他们在这些东西上倾注了自己的感情。我和爹对碌碡没有爷爷爱的深,没有韩石匠爱的亲。我从梦里知道,碌碡没有走两面坡上的路、出沟的路,没有走水路,走的是天上的路,是被爷爷从天上带走了。

我终于明白了。又疑惑:爷爷将碌碡带到哪儿去了呢?他还有场要碾么?

2014年的5月1日,我去终南山下一个叫水街的地方。在一座桥下,惊异地发现,几百个碌碡,站在水里做踏步。我看着这几百个似曾相识的碌碡,心下特别诧异:在各个村庄消失的碌碡是不是都跑到这儿来了?爷爷担着我家的两个碌碡是不是也飞到这儿来了。

我将一个个碌碡瞅识来瞅识去,寻找了好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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